寄养六年精选章节
《寄养六年》
我六岁那年,第一次见到我的父母。
当然,不是完全的“第一次”。户口本上,他们的名字一直在我的“父母”一栏里,偶尔他们也会回来看看,但在我的记忆里,他们更像是远房亲戚,而不是我的爸爸妈妈。
我是在姑姑家长大的。那时候,计划生育政策正是最严的时候,超生要罚巨款,甚至影响工作。我是家里超生的那个。为了躲避罚款,父母把我送到姑姑家,由她抚养。姑姑家在农村,房子不大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但她待我很好,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。
六岁以前,我一直叫姑姑“妈妈”,叫姑父“爸爸”。他们从没纠正过我,村里人也没人觉得奇怪。直到有一天,父母带着一辆陌生的车来接我,说我要回“家”了。我当时不懂“家”是什么意思,在我的认知里,姑姑家就是家。可大人们的决定不是孩子能改变的,哭闹没用,我还是被带走了。
新家和姑姑家完全不一样。父母住在镇上,有自己的事业,家里宽敞许多。但这里没有熟悉的炕,没有我常爬的院墙,也没有那个一喊“妈”就会答应的姑姑。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些突然变亲近的大人,他们试图对我好,买玩具,做好吃的,但他们的语气和动作总让我不自在。我不太愿意和他们说话,更不习惯叫他们“爸妈”。
我能感觉到他们的焦急和失落,但这不是我的错。我不是故意不亲近他们的,只是那份亲情,像是突然塞进我手里的陌生物件,不知道该如何握住。
时间过去很久,我长大了,也能理解当年的种种安排。我知道他们爱我,只是当年的选择,让这份爱变得遥远而陌生。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无法完全跨越的沟壑,就像六岁那年,被车载走的那天,望着姑姑越来越小的身影,我心里生出的那种疏离感——它一直没有消失。
我上学的第一天,就知道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。
老师在黑板上写字,我听不懂。她问“1+1等于几”,其他孩子齐声喊“2”,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喊,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知道。我只是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人,心里有点慌。
在姑姑家,没人教过我拼音、算术,甚至连握笔都是笨拙的。我只会数家里的羊,知道什么时候下地干活,什么时候能去河边玩水,但这些在学校里没用。老师讲的课我听不懂,字我不会写,甚至连书上的插画都让我陌生——那些整齐的汉字像是一种新的、遥远的语言,而我,完全不属于这里。
老师最开始还会耐心教我,可她渐渐发现,我怎么也学不会。我很快成了班上最差的学生,老师对我的耐心也越来越少。我总是被叫起来回答问题,却一次次答不上来,站在教室里,低着头,耳朵里全是同学们的笑声。
回家后,我试着向父母求助,但他们不会坐下来慢慢教我。父亲总是说:“你怎么这么笨?”母亲皱着眉:“你看看别人家的孩子,怎么就你学不会?”
我开始害怕他们问起学校的事。每次考试,我的分数总是最低的,我不敢让他们看到试卷,更不敢开口求助。他们关心的是分数,不是我。
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不爱我,还是因为我的成绩不好,他们才不爱我。但无论哪种,都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。
有时候,我会想起姑姑家。想起她带我去集市,给我买一根两毛钱的糖葫芦,拍拍我的头说:“慢慢吃,别急。”那时候,我从没觉得自己笨,也从没觉得自己需要努力去讨好谁。可是现在,我好像成了一个没人喜欢的小孩,无论怎么做,都得不到想要的温暖。
在家里,我最亲近的人是二姐。
她比我大五岁,懂得的事情比我多很多。每次我被父母训斥,她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帮我说话。她会说:“他以前在农村,基础不好,慢慢就会赶上的。”可父母不爱听这些,他们只看分数。
我记得有一次,我的数学考了32分,回家后,父亲的脸黑得吓人,母亲也是不说话,没说话。我低着头,不敢吭声。那天晚上,二姐偷偷把我拉进她的房间,把灯光调暗一点,拿出一本数学练习册,说:“来,我教你。”
二姐的声音很轻,不像老师,也不像父母那样带着不耐烦。她用铅笔在草稿纸上画了几个苹果,说:“你想象一下,桌子上有两个苹果,又来了一个,你现在有几个?”
“三个?”我小声回答。
“对!”她笑了,摸了摸我的头,“数学没那么难,别怕。”
那是我第一次觉得,自己其实也能学会一点东西。
除了功课,二姐还教我很多别的事情。她告诉我,打雷的时候把枕头抱紧一点就不会害怕;告诉我夏天的风是有味道的,仔细闻的话,会有一点青草的香气;还告诉我,如果有一天真的受不了,就写下来,写给她看,不管发生什么,她都会站在我这边。
她会给我买零食,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塞到我手里;她用自己的零花钱,给我买了一本带拼音的故事书,说:“不着急,慢慢读。”她是家里唯一一个,不会因为我笨而嫌弃我的人。
在那个我总是觉得自己多余的家里,二姐是唯一让我觉得自己被需要、被喜欢的人。
大姐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模糊的。
她比我大八岁,我对她的印象不深,只知道她一直在外面上学,很少回家。小时候,我经常看到她的房门是关着的,偶尔她回来住几天,也总是待在自己的房间里,桌上堆满了书,很少和我说话。
有一次,我在楼下看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,是父母给大姐买的。我站在一旁,忍不住摸了摸车座,冰凉又光滑。大姐从屋里出来,跨上车子,轻轻一蹬,车轮就滚远了。她骑得很快,像风一样,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。
那时候的我还小,不懂得羡慕,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公平。我只是觉得,大姐好像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她有自己的生活,有自己的书本和自行车,而我只是个连学习都跟不上的小孩,和她没什么关系。
后来,她回来得越来越少。我在家里过得怎样,她大概也不清楚。偶尔在家里碰见,她会随口问一句:“最近怎么样?”我总是随便应付一句:“还行。”她点点头,也不再多问。
我不知道她对我是怎么想的,也许她根本没想过。对于她来说,我可能只是一个小她八岁的弟弟,而对于我来说,她更像是一个匆匆路过的影子,来去之间,没留下什么痕迹。
小学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,没留下太多值得回忆的东西。
我的成绩一直不上不下,不算太差,但也从没出过什么头。老师不会夸我,父母也不会骂我,只是在翻看成绩单的时候,皱一下眉,或者淡淡地说一句:“怎么还是这样?”然后长长的叹一口气。
爸爸经常不在家,他总是在外面出差,有时候一个月都见不到几次。妈妈也要上班,每天早上出门,晚上回来,回家后也只是简单问我几句,问完了也不会多说什么。我在这个家里待了好几年,却总觉得像个多余的人。
唯一和我亲近的人,还是二姐。她每天放学回来都会先来找我,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,作业写完了吗?如果我愁眉苦脸地拿出数学题,她就会坐在我旁边,一题一题地给我讲,耐心得像个小老师。
可我还是学得很吃力。尤其是那些需要理解的题目,我总觉得别人一下子就能弄明白的东西,自己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勉强跟上。看着试卷上的红叉,我常常觉得自己是个笨小孩。
有时候我会偷偷问二姐:“我是不是比别人笨?”
二姐总是揉揉我的头,笑着说:“不是笨,是之前学得少,基础不好,慢慢来就好了。”
可“慢慢来”真的有用吗?我不知道。只是每当看着同学们在课堂上踊跃回答问题,而我却还在试图理解题意时,那种焦虑就像一块大石头,沉甸甸地压在心上,怎么也甩不掉。
我一直不明白,为什么自己和父母亲近不起来。
按道理来说,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,他们给我吃的、穿的、供我上学,对我没有亏欠。可是每次面对他们,我总觉得隔着一道无形的墙,不知道该说什么,也不知道该怎么靠近。
其实,我知道他们是爱我的。只是他们的爱,像是埋在深土里的种子,从不轻易露出地面。他们不会说“我爱你”,不会拥抱,也不会在我难过的时候拍拍我的肩膀,只会在生活的细节里,用一种笨拙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关心——比如,天冷的时候,母亲会多塞一件衣服在我书包里;考试没考好,父亲虽然脸色不好看,但还是会顺手剥一个橘子递给我。
可这些细微的关心,并不能填补我们之间的距离。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们,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靠近我。我们就这样像陌生人一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,各忙各的,只有在饭桌上,才会有短暂的交流。
有时候,我会偷偷羡慕那些和父母有说有笑的同学,觉得他们的家庭应该是温暖又亲密的。而我呢?好像一直在努力寻找家的感觉,却始终找不到。
唯一让我觉得温暖的,还是二姐。她总是能察觉到我的情绪,在我沉默的时候拍拍我的肩,或是在一个普通的下午,突然带我去买我喜欢的零食。她不需要说太多话,但我知道,她在意我,而我也可以依赖她。
或许,爱并不只是“有没有”,更重要的是“有没有被感受到”。我的父母爱我,可是这种爱,好像始终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屏障,让我摸不透,也握不住。
上了初中,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。
初一的时候,我的成绩还算不错,至少比小学时有进步。新同学不认识我,老师也没有对我抱什么特别的期待,我觉得这或许是个好机会。可是,没过多久,我的成绩就开始下滑,像是没抓牢的沙子,一点点从指缝里漏走。
数学越来越难,英语的单词背了就忘,物理和化学更是让我头疼。父母还是像以前一样,看到成绩下降,就皱眉、叹气,或者说几句“你到底怎么回事?”但他们没有办法真正帮到我,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。渐渐地,我对学习越来越提不起兴趣,甚至开始害怕考试,害怕看到试卷上的分数。
也是在那个时候,我第一次进了游戏厅。
那天放学后,几个同学约我一起去,我本来有点犹豫,可当我走进那个昏暗却充满电子音的房间,看到屏幕上的光影闪烁,听到有人兴奋地喊着“快点快点!”,我的心跳竟然加快了。
游戏和考试不一样,它不会给我带来压力,不会让我感到失败。只要投币、操作、反应够快,就能赢。那种掌控感和刺激感,是在课堂上永远找不到的。我开始偷偷攒零花钱,时不时地溜去游戏厅,沉浸在一个父母和老师都看不到的世界里。
当然,这种事情是藏不住的。后来,父母发现了,他们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大。父亲狠狠地骂了我,母亲的眼睛里满是失望,他们把我关在家里,警告我不准再去。可他们越是阻止,我心里就越是不服。那个时候,我并不是真的想对抗他们,我只是想找到一个让我不觉得自己“很差劲”的地方。
但我没有意识到,这个习惯,已经把我带往了更深的泥潭。
在我的小学时光里,如果说有什么温暖的记忆,那一定是我的同桌。
他是个十足的话痨,从上课到下课,从学校到家门口,总有说不完的话。他可以在老师讲课的时候偷偷跟我分享最新的动画剧情,也可以在考试前一天拍着胸脯跟我保证“这次一定简单”,然后考试结束后一起唉声叹气。
而我呢?那时候的我总是沉默的,习惯性地把自己包裹在一个安静的世界里。在家里,父母关注的永远是我的成绩,问的最多的话就是“今天作业写完了吗?”“这次考了多少分?”我不喜欢这些问题,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所以渐渐地,我在家越来越少说话,在学校也是如此。
但同桌不一样。他不管我是不是回应,依旧自顾自地说着,像是一只停不下来的小鸟。久而久之,我开始习惯他的声音,甚至在某一天,他突然没来上学的时候,我竟然有些不习惯——那天的教室,安静得有点不真实。
慢慢地,我学会了回应,学会了笑,学会了在他讲冷笑话的时候翻白眼——尽管大多数时候,那些笑话真的很冷。可是,我想,也许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,我从那个封闭的小壳里走了出来。
现在回想起来,我很感激他。如果不是那个话痨同桌,也许我的童年会更孤独一些。
进入社会后,我没有太多犹豫,直接去了广州。
当时只是想着离家越远越好,至于去做什么,并没有太多规划。广州是个陌生的城市,高楼林立,人潮汹涌,每个人都好像很忙,忙着赚钱,忙着生存,没有人会注意到我这个外地来的年轻人。
我找到了一份房产中介的工作,开始学着如何卖房子,如何跟客户沟通,如何在陌生人面前展现出自信的一面。每天穿着正装,拿着宣传册,笑着推销,仿佛是个游刃有余的销售员。但只有自己知道,其实内心并没有真正喜欢这份工作。
只是,我不想回家。
不知道是因为小时候的寄养经历,还是因为父母的沉默与严厉,家对我来说一直像是个不太温暖的地方。我明明知道他们是爱我的,但我却从未真正感受到那种让人安心的归属感。回家,意味着要面对那些无形的期待和压力,而在外面,哪怕生活再难,我至少可以自由地呼吸,不用活在他们的目光之下。
可是,逃离真的能解决问题吗?我不知道。我只是本能地选择了离开,一边往前走,一边试图找到答案。
在广州待了一年,我没赚到什么钱。
每天在外面奔波,看起来忙忙碌碌,实际上兜里的存款却没见涨多少。房产中介的工作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容易,客户多是来看看,真正能成交的很少。为了业绩,我学会了迎合客户,学会了察言观色,学会了在烈日下奔波,但唯一没学会的,是怎么让自己真正融入这个城市。
直到那天,父亲给我打了个电话。
电话打了整整一个小时,这是我人生中和他通话时间最长的一次。他没有骂我,也没有责备,只是一直在讲,讲家里的情况,讲我的未来,讲着讲着,声音里透出一点疲惫。他说:“回来吧,在外面赚不到钱,何必吃这个苦?”
我沉默着,握着手机,站在出租屋狭小的阳台上,看着远处霓虹闪烁。广州的夜晚很热闹,可我心里却异常复杂。
回去吗?还是再坚持一下?
回去,意味着重新面对父母,面对那些我一直想逃开的东西。可如果不回去,我又能做什么呢?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,我似乎找不到自己的位置,继续待下去,也不过是多熬几个月而已。
那一刻,我才意识到,逃离并不代表自由,而我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勇敢。
最终,我还是回了家。
父母没有多说什么,既没有责备,也没有安慰。他们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,只是在饭桌上多夹了几筷子菜,说了一句:“回来就好。”
可回家之后,我才发现,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。
小县城的路很窄,没有一技之长的我,能做的工作少之又少。考编?考公?创业?似乎每一条路都不属于我。我没有明确的目标,没有方向,也没有动力,干什么都提不起劲。
于是,就这样摆烂了两三年。白天随便找点零工做做,晚上刷手机、玩游戏,日子一天天过去,仿佛没有尽头。我看着身边的人,有的结婚生子,有的事业小成,而我呢?只是混吃等死,活得迷茫又茫然。
有时候,我会想,如果当初没有回家,会不会不一样?可转念一想,就算没回家,我又能去哪儿?广州的日子已经证明了,逃离并不能解决问题,而我连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。
就这样,人生陷入了一片迷雾之中,我不知道尽头在哪里,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。
一直浑浑噩噩地过着,直到31岁那年,我遇见了她。
她性格很好,温柔又善解人意,和她在一起的日子,让我第一次觉得人生或许没有那么糟糕。她不会嫌弃我的迷茫,也不会逼着我去做什么“正确的选择”,只是陪着我,给我时间,偶尔鼓励我,但从不催促。
我们谈了一年,感情一直很稳定。她让我有了归属感,也让我开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方向。最终,我们结婚了。
婚礼那天,父母的眼里终于露出久违的欣慰。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,也许他们早已习惯了我的颓废,如今看到我终于迈向新的生活,才终于松了一口气。
而我自己,也在这一刻意识到,或许人生并不会一直迷茫下去,总会有某个人、某个契机,把你从混沌里拉出来,让你看清前方的路。
第二年,孩子出生了。
当我第一次抱起那个小小的生命,看着他皱巴巴的脸,听着他微弱的哭声,心里突然涌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——欣喜、紧张、惶恐,还有一丝前所未有的责任感。
从那一刻起,我才真正明白,做父母有多不容易。
孩子半夜哭闹,我和妻子轮流哄他,睡眠被切割成碎片;他生病发烧,我紧张得六神无主,恨不得替他受苦;他学走路时跌倒了,我下意识地想去扶,但又告诉自己要让他自己学会爬起来……这些琐碎又辛苦的日子,让我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。
他们是不是也曾这样抱着襁褓中的我,小心翼翼地呵护?是不是也曾在我生病时彻夜不眠,焦急万分?是不是也曾在我成长的过程中,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爱,只能默默地付出?
过去的那些误解和疏离,在这一刻似乎有了答案。我终于明白,他们不是不爱我,只是不会表达,他们和许多中国父母一样,把爱藏在了生活的点滴里,却忽略了如何让孩子感受到。
曾经那个不被爱的小孩,如今也成为了父亲。我看着怀里的孩子,轻轻握住他的小手,心里默默地说:
“没关系,我已经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。”
更新时间:2025-03-13 14:03:24